上游新闻·重庆晚报慢新闻记者 彭光瑞/文 任君/图、视频
“李教授，还得麻烦您看看这个资料！”4月16日上午，两名中年男子来到位于重庆医科大学的重庆法医验伤所主任李剑波的办公室内，打断了他手中的工作。两人来自市内某法院，该院正在审理的一起殴打致伤案中，伤者耳膜破裂，控辩双方因为是否因殴打所致，展开了辩论，最终申请法医验伤。于是，他们找到了李剑波。
花了10分钟阅读了相关伤情资料，李剑波沉吟片刻说：“打击往往造成的是耳膜撕裂伤，从耳膜伤痕的大小和边缘粗糙的情况来看，也许另有原因，但这还需要详细的检验。”虽未下结论，但李剑波给出的方向，让来者眼前一亮，致谢离开。
这样的场景，几乎已是李剑波的常态。从事法医工作34年，他累计完成法医学活体检案鉴定数万例，法医尸体病理检验，法医物证、亲子鉴定、法医人类学各数千例，无一例失误，是名副其实的“洗冤者”。
李剑波说，法医的职责是运用医学知识研究解决法律上的医学问题，而这背后，是法律的正义和事实的真相。
▲李剑波
▲位于重庆医科大学内的重庆法医验伤所
一个真相
黑框无边眼镜，国字脸，56岁的李剑波穿上白大褂，更像是医院门诊一位温和知性的内科大夫。初见时，他正从一堆桃红色“玻璃块”中挑出一块，放在显微镜下细细端详。这些“玻璃块”，是各种案件中提取的组织切片，其中，便隐藏着打开真相的密码。
李剑波说，重庆法医验伤所接到的案件，大多数是受公检法系统委托，鉴定结果，或许能影响整个案件的定性，而每一个鉴定结果，都是在还原一个真相。他说，自己从来不看法医类影视作品，因为他们做的事情，比影视作品更真实、更震撼。要说故事，三天三夜也讲不完。
2000年左右，涪陵区一个姓夏的家庭六兄弟的母亲意外走失。时隔七年后，熟人在某地街上发现一位流浪老太太，和夏家母亲长相酷似。但老太太被送回家之后，家中六兄弟却不能确定这是不是自己的母亲。
随后，媒体跟进报道，一篇名为《流浪老太回家，六兄弟不认妈》的新闻刊发，引起了全国的关注，大量媒体跟进报道。为确定老太太的身份，重庆法医验伤所被选定为流浪老太和夏家六兄弟做亲子关系鉴定。
“全国都在关注，压力很大。”李剑波回忆，接手鉴定后，他也曾疑惑。在询问夏家一位亲戚时，对方斩钉截铁地说，这就是夏家母亲，原因很简单，长得一模一样。但他在逐一询问夏家六兄弟时，夏家兄弟却告诉了他一个疑点，虽然这位老太酷似自己的母亲，但母亲离家时，牙齿基本已经掉光，而流浪老太太的牙口却还很好。
究竟什么才是真相？是世上真有如此相像的人，还是夏家兄弟为推脱赡养责任而撒了谎？
“医学证据不会说谎。”李剑波通过体表特征、X片特征、牙齿特征、DNA分型等方面，对夏家兄弟和流浪老太太进行了全面分析和比对，因为大众高度关注，整个鉴定过程还进行了全程录像。然而，最终的鉴定结果出乎了大多数群众的意料——流浪老太和夏家兄弟并非母子关系。
这个鉴定结果，帮助夏家兄弟摆脱了不孝的污名，但也让李剑波触了“霉头”，虽然鉴定报告全面而详实，但仍有人质问他，是否收受了“好处”。一时间，李剑波“压力山大”。但很快，警方通过后续调查，确定流浪老太为湖北人，并很快在湖北联系到了老太太的家人，真相大白。
“严谨科学的鉴定结果，是可以经受时间检验的。”李剑波自信满满。
▲李剑波来到办公室
▲李剑波在办公桌上翻阅卷宗
非正常死亡
“有人认为，我们法医验伤中心就是做亲子鉴定、验验伤，这是大错特错的。”李剑波说，或许公安刑侦的法医更偏向于打击犯罪，提供侦破的方向，而法医面对更多的是非正常死亡的鉴定，与前者相比只是“流水线”上的不同阶段。而内核，都是寻找真相。在李剑波34年的法医经历中，他曾无数次地参与到刑事案件的法医鉴定中。
几年前一天，重庆某区县发生一起“毒酒中毒”死亡事件，死者是一名男性。根据死者妻子的描述，该男子死亡当天，晚饭后夫妻俩曾外出散步，9点左右吃过夜宵睡下。由于男子睡觉打鼾，妻子多次推搡提醒，大约凌晨1点，最后一次推搡时被男子咬伤手部，随后到外屋休息。
不久后，妻子再次进屋，发现男子躺在地上，满身酒气且已没有呼吸。之后，妻子报警，声称男子是喝了毒酒身亡。
“为什么睡下后又半夜起来喝毒酒，他究竟是不是中毒身亡？”因为存在疑点，李剑波受邀前往进行死因鉴定。经过胃内容物检测后，他发现死者最后进餐时间是在死亡前2个小时，妻子介绍的时间是晚上9点，那么死亡时间应当在晚上11点左右，妻子不可能在凌晨还听到他打鼾。同时，死者血液中并没有酒精含量，且没有中毒情况，但他的胃内容物却含有大量酒精，可以判断死者是在死后被人灌酒。
更为重要的是，在尸表检测中，他发现死者有双肩被人按压、口鼻被捂、脖子被掐的痕迹，死因是机械性窒息导致。同时，口鼻、颈部、肩膀的痕迹说明，行凶者不止一人！根据尸检结果，警方很快便有了突破，确认了死者妻子和情人共同作案，将男子杀死的基本事实，案件告破。
”除了介入刑事案件，我们有时候还需要处理‘陈年旧事’，甚至开棺验尸！”
李剑波说，多年前某区县农村一名男子在家里做清洁，在打扫电视机后面区域时，突然倒地死亡。不久后，尸体就盖棺入土。但后来家属听说，当天该区域电视网络改造，好几家用户的电视机都被强电流打坏。于是，家属认定男子死因有异。
死者当时并未做死因鉴定，且时隔两年多时间了，怎样确定死因呢？思考再三，在征得家属同意后，法院委托李剑波开棺验尸。
“很幸运，尸体腐败程度不高！”李剑波回忆说，询问后，他发现棺椁密封很好，且周边环境干燥。虽然时隔两年，但尸体并没有完全腐烂，形成干尸。经过检验，他发现尸体的拇指上有明显的电流斑，中间凹下，边缘隆起，像火山喷口，与周围组织界限明显。随后，他将组织切片用电子显微镜扫描后发现，死者拇指上有电流戳穿空穴，真皮里面有皮肤金属化的情况，可以确定遭受了电击。
鉴定结果出来后，家属的主张得到了支持，顺利地获得了赔偿。
▲李剑波用显微镜观察组织切片样本
▲李剑波正在操作显微镜观察组织切片样本
拒绝“推理”
上午11点，重庆法医验伤所的办公室内，一群人成圆圈状，围坐在一台造型奇特的显微镜旁边。
”你们注意这个点位的形状！”中间的位置，李剑波在摆弄着一个切片，一边观察一边讲解，四周的副位上，是所里的硕、博研究生，他们可以在自己的位置上，看到老师展示的显微镜图像，听取讲解。每逢有代表性的复检案例，李剑波都会让大家一起来观察，学习。
“法医不是侦探，我们不需要推理，需要的是根据严谨的法医学知识进行判断和验证。”
李剑波1984年毕业于重庆医学院（现重庆医科大学）临床医学专业，后留校任教，参与组建法医学专业。1985年参加教育部举办的第一届全国法医助教进修班，师从我国著名法医学家吴梅筠教授及吴家馼教授，以优异成绩结业。
1996年，他开始担任重庆法医验伤所的负责人。李剑波深知，法医不是侦探，所有的推论都需要建立在严谨的医学基础上，要想提高业务能力，必须从科研技术上着手。
“例如神经源性休克导致的死亡，在法医解剖鉴定的过程中，是很难断定的。”李剑波说，人的某些部位在遭受轻微的暴力时，就可能导致死亡，但要确定死亡原因，在全世界范围内都是一个难题。
为此，李剑波带领团队开展大量动物实验。实验结果表明，神经源性休克可能触发心钠素大量分泌，引起血压下降导致死亡，死亡率约在25%左右。通过数据统计，他们得到了一套判断标准，法医在验伤过程中，便可以根据心钠素的分泌，来认定死因。该研究成果已在2017年的国际法科学杂志上刊登，得到了业内的认可。
“这项技术在实际案例中已有过应用。”李剑波说，几年前主城发生过一起打架致死事件，伤者被人一脚踢中会阴部，送往医院后死亡。但医生在检验中仅发现阴茎上有少量出血点，无法确认死因。李剑波受邀对死因进行鉴定，经过仔细检验，他给出了神经源性休克引起死亡的鉴定结论，正是这个结论，将行凶者绳之以法。
“法医技术的科研，大多都是根据遇到的案例进行的探索。”李剑波说，所里的另外一项重要科研成果，就是根据实际案例，进一步研究所得。
几年前，重庆某区县农村一位68岁老大爷在上田坎时，因为抓扶了旁边的电线杆倒地死亡。家人很快办了丧事将他掩埋。几年后，家属却提出老大爷是触电身亡的主张，上诉到法院。当地法院委托李剑波开棺验尸。
掩埋多年的尸体，已经只剩下一堆白骨，能否断定是否触电呢？李剑波将视线放到了电流对骨头的损伤上。经过动物实验，他发现动物触电后，骨头上也会出现电流戳穿空穴，边缘还会产生致密颗粒，且和死后触电的形态不同。经过三个多月的详细检验，李剑波确认了老大爷触电身亡的结论，并将此案过程中的发现写成论文，发表在《中国法医学杂志》上。
目前，重庆法医验伤所已获得2017年重庆市自然科学一等奖。申报了10个国家发明专利，已获得4项专利。
▲李剑波带领学生一起观察组织切片样本
▲重庆法医验伤所获得的各种荣誉
中午，学生们离开了办公室，但李剑波却没有休息。刚才，他让学生们看的正是所里刚刚接到的一个棘手复检案件的检材：一场交通事故后，伤者时隔55天去世。而之前法医验伤报告中认为，死者系患有“脂肪心”导致死亡。
究竟死者是因交通事故受伤死亡，还是因病去世？李剑波的鉴定十分关键。经过连续多天的详细检验，李剑波打开检验报告的文档，喃喃自语：
“心脏多处陈旧性出血，有损伤后修复的情况，形成时间不太长。没有证据显示患有‘脂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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